《红楼梦》后几十回的“迷失无稿”,让文本像断臂的维纳斯,在让人们感到无尽遗憾的同时,也给人们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。
人物的命运,无疑是小说最重要的一部分。那些在《红楼梦》前八十回命运未水落石出的梦中人,他们最终的结局始终牵动着万千读者的心。本文试图从文本的整体出发,结合脂批的提示,对金鸳鸯的结局作一些探佚。
鸳鸯,贾府老祖宗贾母的“首席大丫鬟”,在贾府数以百计的丫鬟当中地位最高。因为她聪慧贤淑,深得贾母的信任和喜爱,伺候得贾母连吃饭都离不了她,贾母平日倚之若左右手一一贾母玩牌,她坐在旁边出主意;贾母摆宴,她入座充当令官。由于伺候贾母的缘故,贾府中的晚辈主子见了,也要比较尊敬,如鸳鸯到王熙凤屋里去的时候,凤姐和贾琏都得赶紧站起来让座,还要叫她“鸳鸯姐姐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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虽然是贾母的红人,但她自重自爱,从不以此自傲,仗势欺人,更不借此弄权牟利,因此深得上下各色人等的好感和尊重。正如李纨所说:“老太太屋里,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?从太太起,哪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?现在她敢驳回。偏老太太只听她一个人的话,老太太那些穿的戴的别人不记得,她都记得。要不是她经管着,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!那孩子心也公道,虽然这样,倒常替人说好话,还倒不依势欺人的。”
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,鸳鸯让刘姥姥扮演一个喜剧角色,笑料百出的刘姥姥似乎丢尽颜面,但鸳鸯丝毫没有侮辱刘姥姥的人格的意思,因为事先她已经跟刘姥姥说好了,咱们目的是为了让老太太高兴。而且,她在刘姥姥走的时候,那些对话,温馨体贴,甚至还跟刘姥姥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,都体现出鸳鸯是一个心地纯良的姑娘。
迎春的丫头司棋和表弟潘又安幽会,被她无意中撞见,司棋惶恐不安,生怕鸳鸯去告发、邀赏,但她不仅没有这样做,在得知司棋生病时,反而不厌其烦地剖明心迹,劝慰司棋不要担心此事,安心养病,别因此糟蹋了身体,她善解人意和富有同情心由此可见一斑。
贾母“凭着大惊小怪、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”(第四十七回贾母语),早已洞察世事。第71回,贾母因担心前来给她拜寿的寒素小姐喜鸾和四姐遭人轻视,故而打发婆子去传话,鸳鸯扔下一句:“我说去罢。他们那里听他的话。”未等贾母点头,便一径往园子里来。显然,她对贾母所说的“咱们家的男男女女都是‘一个富贵心,两只体面眼"”是深以为然的,并且敏锐地意识到,如果不是她而是婆子去传话,执行将大打折扣。这既充分显现她与贾母之间的理解与默契,又展示了聪明伶俐的鸳鸯,在贾母身边耳濡目染,也是世事洞明。
世事洞明的她,虽然年纪不大,却也像饱经沧桑、阅历丰富的贾母,对贾府中的世情人相、盈亏利弊了然于胸。还是第71回,传完话的鸳鸯这样说过:“罢哟,还提凤丫头虎丫头呢,她也可怜见儿的。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、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,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。总而言之,为人是难作的: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,公婆又嫌太老实了,家里人也不怕,若有些机变,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。如今咱们家里更好,新出来的这些底下奴字号的奶奶们,一个个心满意足,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,少有不得意,不是背地里咬舌根,就是挑三窝四的。”寥寥数语,就把凤姐这个头上有三层公婆、中间有无数姊妹妯娌、底下有大群管家奴仆的贾府当家人当家做人的难处,剖析得入木三分、淋漓尽致。
鸳鸯可以说是贾府中最忠于职守的奴才之一,也可以说是骨子里最没有奴才气的奴才之一,这源自于她见识不凡。鸳鸯深深理解凤姐当家的不易,凤姐又何尝不是鸳鸯的知音,“鸳鸯素昔是个极有心胸识见的丫头”,凤姐的心中对鸳鸯如此画像,可谓是精确之至。
大老爷贾赦看中她,定要娶她为妾,让邢夫人亲自充当说客,还叫上她的哥嫂轮番威逼利诱。这对一般丫鬟来说,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,既攒足了面子,又可以改变自己处境,爬上主子地位。在贾赦的逼婚过程中,平儿就说了:“平时里我们说起话来,听她那主意,断乎是不肯的。”很明显,“极有心胸识见”的她,曾经不止一次的流露过不肯做姨娘的态度来。何况这个人是贾赦,贾赦的为人,她岂有不知之理!因此,她坚决拒绝:“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,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,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,我也不能去!”
恼羞成怒的贾赦就以断绝她的一切生路进行威胁:“我要他不来,以后谁敢收他?……凭他嫁了谁家,也难出我的手心!”面对着心狠手辣的贾赦步步紧逼的淫威,她宁死不屈,就在贾母面前表示了死的决心:“就是老太太逼着我,一刀子抹死了,也不能从命”,用自己的倔强和勇敢,回应了高高在上的无耻之徒的胁迫。
虽然出身卑微,但她有一颗高高飞翔的自由的灵魂。裴多菲名诗:“生命诚可贵,爱情价更高。若为自由故,两者皆可抛!”如果鸳鸯真的遂了贾赦的心愿,那么,爱情没有了,自由也没有了。但是在那个一日卖身、终生为奴的时代,自由对鸳鸯这样奴才出身的人,其实是不可望更不可求的奢侈品,它的代价,往往就是生命。相信鸳鸯一定会是十二钗副册或又副册的重要一员,也是入了“薄命司”之人,根据曹雪芹一贯使用的“草蛇灰线,伏脉千里”的手法,很容易就能猜到,贾母死后不久,鸳鸯也会香消玉殒。
有人会说,如果贾母临死前安排好鸳鸯,该有多好啊!但是,即使安排好了,结果真的会完全不一样吗?
第二回脂批指出“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,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、棠棣之威,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。”皇家兄弟之间的“鹡鸰之悲、棠棣之威”,就是正统与非正统之争。”因此,风月宝鉴的正面“大旨谈情”,但风月宝鉴的背面汹涌着正统与非正统残酷之争的暗潮。
文本以隐指废太子胤礽的秦可卿为正统,以隐指雍正的贾敬为非正统。文本中,秦可卿戏份并不多,贾敬则更少,两人既不是同一辈分,也从未直接发生过冲突,但这就是“甄士隐”,即脂批所谓“不写之写”、“不写而写”。秦可卿是“此书大纲目、大比托、大讽刺处”,她与贾敬被“甄士隐”了的正统与非正统之争,正是贾家内部隐喻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“鹡鸰之悲、棠棣之威”的“大比托处”。在假借意在“使闺阁昭传”的文本中,妯娌之争、婆媳之争也是隐喻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“鹡鸰之悲、棠棣之威”之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
邢夫人,刑之夫人也,其夫贾赦字恩侯,自然就是“假赦真刑寡恩”也。第七十六回,贾母提到贾敬已死两年多了,脂砚斋在此有条看似突兀的批语“不是算贾敬,却是算赦死期也。”还有一条关于贾赦的脂批,在第三回,“这一句都是写贾赦,妙在全是指东击西、打草惊蛇之笔,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,先生便呆了。”宁国府的贾敬,在风月宝鉴的背面隐指雍正。根据以上两条脂批暗示,贾赦夫妇扮演类似于“假赦真刑寡恩”的雍正之残酷角色,贯穿于荣国府所暗喻的九十年皇家风云。
历史的结局是雍正大获全胜,而废太子胤礽带着无尽的伤悲,在落寞中离去。“写假则知真”(第二回脂批),同样,知道皇子争斗的真实结局,也能够想见贾家之结局,因此,在正统与非正统之争暗潮汹涌的贾家,非正统一方也将取正统一方而代之。
“凭着大惊小怪、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”的贾母,堪称“九十春光寓言”里的活化石,几乎见证了贾家盛极而衰的全过程。贾母去世,意味着“九十春光”进入了最后的大衰亡、大破败的倒计时,即所谓的末世。所谓的末世,就是非正统一方取正统一方而代之的时代,贾母的去世,就是时代大变动的标志性事件。
任何人都是活在自己的时代里,每个人的命运和时代息息相关,时代的任何变动都会对许多人产生决定性的影响。鸳鸯的悲剧,从风月宝鉴正面来看,似乎只应归咎于一个封建世家大族内部的勾心斗角、爱恨情仇,但从本质上来看,鸳鸯的悲剧,是一个非正统急剧上升而正统骤然衰减的时代之悲剧。
抗婚已结怨,借当再生恨。邢夫人后面闻风而动,找贾链索要过节的钱,绝不仅仅只是贪念作祟,也是意在旁敲侧击鸳鸯。即使贾母为鸳鸯作了再好的安排,失去了贾母的庇护,日渐式微的正统一方又自身难保,完全没有掣肘的贾赦夫妇,会轻易放过她吗?即使贾赦夫妻先于贾母死去,还会有其他的贾赦夫妇,非正统急剧上升而正统骤然衰减的时代,最不缺的就是“贾赦夫妇”。事实上,当鸳鸯决意抗婚之时,她就已经截断了所有的退路,她那些反抗的话语,虽然铮铮有声,但“风潇潇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返”的悲壮与无奈已弥漫于其间。
金鸳鸯,谐音金冤殃,黄金一般品质的人,却无端遭殃,成为比窦娥还冤的冤魂。这,就是作者对他所处时代所下的定语,因此,读懂了金鸳鸯的悲剧,也就会看见终生未能施展奇才却只能在“文字狱”丛林中艰难跋涉的作者的“辛酸泪”。
作者:郭进行,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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